那么,姚伊娘看到什么了?
她看见两个黑影一闪就不见了,她愣了一下,怀疑自己眼花了,就揉了一下眼睛,狗又叫了起来,越发显出夜的静和声的空,姚伊娘撒腿奔跑起来,跑进姚家大院时差点儿撞到了陈五娘,惹得陈五娘吃惊不小。姚伊娘一口气跑进自己房间,关上房门,捂住胸口愣了好一会儿,倒了一盏茶水,一仰脖子饮了下去。
姚伊娘的眼睛并没有看花,的确是两个黑衣人,朱靖塘也看到了。夜深人静的时候,朱靖塘睡不着,心里老惦记着扇面上的文字,为什么他在月圆之夜看不到传说中的《埥净谣》?睡不着就翻身起来走到院子里,此时月上中天,天空湛蓝。但他无心赏月,他的目光盯着“埥净宫”,心里想着那把扇子。
突然,两条黑影跃上屋顶,沿着屋脊走动。朱靖塘扫眼看见,叫一声:“谁?”黑影转身就跑,朱靖塘飞身跃上屋顶去追赶黑影。黑影飞身下房,朱靖塘也飞身下房,死死地咬住黑影。一个黑影突然转身打出一把飞镖,朱靖塘闪身躲过,那飞镖就深深没入树干中。追到树林边,朱靖塘担心有诈,赶紧返回。此时秦坤郧和孙梵天已守在“埥净宫”门口。
秦坤郧问:“什么人?”朱靖塘答:“估计还是那些黑衣人,死狗奴,老子差点儿追上了。”这时,“埥净宫”里传出一声咳嗽,秦坤郧把手指放在嘴边“嘘”了一声,低声说:“没事儿就好,别吵醒了八郎。”这晚,三人交替在“埥净宫”门口守了一夜,黑影再也没出现过。
黑影的确就是黑衣人,而且就是韦团儿和“雪兰花”,她俩原本想到姚家大院一探究竟,却不想就被朱靖塘发现了,不免有些沮丧。回到客栈,韦团儿闷闷地说:“没想到那个朱靖塘的轻功如此好!差点儿被他追上了。”“雪兰花”说:“大堂主,接下来该怎么办?”韦团儿说:“继续探试,我不信就找不到机会干掉孙梵天。”
然而,朱靖塘却似乎不想给黑衣人任何机会。
次日一大早,朱靖塘和秦坤郧就向李旭轮禀报了昨夜发生的事情,李旭轮却没有表现出紧张害怕的样子,或许他经历过太多这样的事情,早已习惯了。这些年来,他所生活的环境里到处都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,几个黑衣人,几个杀手,算什么呢?跟神都相比,这里还算安全。
秦坤郧却说这里不安全,不宜久留,建议早点儿离开。朱靖塘说离开了能到哪里去?秦坤郧说,天下之大,难道就没有一处容身之地吗?说完看着李旭轮。李旭轮思忖片刻,说:“静观其变。”朱靖塘也说:“就住这里,哪也不去,不过以后得加强防范。”怎么防范?三人一合计,就由朱靖塘和秦坤郧找到姚森伯。
朱靖塘把一块金子和一把铜钱放在桌子上。姚森伯不解地看着他。秦坤郧说:“姚里正姚公,我家八郎说住在贵府多有打扰,这是一点儿心意。”朱靖塘说:“就当饭钱和房费了。”姚森伯看了一眼金子,说:“这……不合适吧?”朱靖塘说:“我们还要继续住。”秦坤郧就用肘子顶了一下他。姚森伯笑了一下。
秦坤郧接着说:“姚公,为了安全起见,我们想再雇请两个保镖,你有合适的吗?介绍一下?”姚森伯就说:“你们仨还不够吗?你家八郎真是阔气!”秦坤郧就说:“顺便也帮你看家护院。”姚森伯想了想,就说:“反正你家八郎有钱,雇多少都行。一个人倒是合适,就是吴小六,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,我问问吧。”
送走秦坤郧和朱靖塘,姚森伯就找到吴小六,说了秦坤郧的意思,吴小六却脖子一别说:“不愿意。”姚森伯说:“人家肯花钱,你嫌钱扎手?”吴小六说:“阿舅,给你当保镖我愿意,给别人不愿意。”姚森伯就笑着说:“要是金吾卫来请你呢?”吴小六说:“不去!”姚森伯就拍着他的肩膀说:“呵,有志气!唉,可惜了一身好武艺。”
姚森伯找到两个长工和下人,让他们配合秦坤郧和朱靖塘、孙梵天一起看家护院,其中就有那个潘老三。忙完了这些,姚森伯转身往外走,在门口却遇到了大女儿,姚森伯就问:“珻娘,姚家私塾还缺个先生,你有合适人选吗?推荐一个。”姚珻娘想了一下,说:“哎,有个人倒是挺合适的,但不知……我去问问。”说完就快步走了。
姚珻娘来到“埥净宫”,见李旭轮正坐在笙蹄上闭目养神,就喊一声:“嗨!”吓了李旭轮一跳,他揉揉眼睛说:“是你呀?吓死人了。”姚珻娘问:“喻(李)八郎,这会儿有事吗?”李旭轮摇摇头。姚珻娘就说:“带你去个地方。”说完就走了出去。见李旭轮还没出来,姚珻娘就说:“快点儿,不去可别后悔!”李旭轮这才走了出来,秦坤郧和朱靖塘、孙梵天急忙跟上。
姚珻娘对父亲说:“阿耶,我们去祠堂吧。”姚森伯不解地看着女儿。姚珻娘拉起父亲就走。李旭轮在后面跟着。姚森伯对女儿说:“搞什么鬼呀?”姚珻娘说:“去了就知道了。”几个人沿着清凉溪走了一阵子,来到一座飞檐翘角的建筑前面,从里面还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。这就是姚家祠堂。
走进祠堂,右边还设有一个私塾,一个老先生正带领一群孩子读书,个个摇头晃脑的。姚森伯等几个人远远地看着。姚珻娘对李旭轮说:“这个杨老先生年纪大了,需要一个年轻的先生来帮他,喻(李)八郎,你愿意吗?”李旭轮没有思想准备,就说:“这个……我没当过先生……”姚珻娘说:“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。”
事情来得有点突然,李旭轮面露难色,却也不好拒绝,就尴尬地笑了笑。秦坤郧走过来悄然对李旭轮说:“八郎,这里离姚家大院还有段距离,来来去去的恐怕不安全,还是住在姚家大院稳妥。”姚珻娘见李旭轮犹豫不决,就笑着说:“我看你第一眼就觉得像私塾先生,所以,这活儿非你莫属。再说了……你总不能白吃白住吧?来当先生,还有工钱。”
李旭轮笑了一下,还是不表态。
一个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:“教书育人,功德无量!”众人回头看去,原来是释怀悯师父。姚森伯一看就乐了,说:“嗨,大头和尚,怎么哪里都有你?”释怀悯师父说:“老衲无处不在。”姚珻娘赶紧双手合十弯腰施礼道:“南无阿弥陀佛,师父吉祥。”释怀悯师父也说:“南无阿弥陀佛,众生吉祥。”
释怀悯师父随后走到李旭轮跟前说:“喻(李)施主吉祥!”李旭轮稍微愣了一下,也弯腰施礼道:“法师吉祥!”释怀悯师父突然又对李旭轮弯腰施礼道:“先生好!”把李旭轮搞懵了,就呆呆地看着他,总觉得眼前这个法师有些面熟,虽然他的脸上有重度烧伤的痕迹,并且对他的声音也似曾相识。
释怀悯师父指着那些孩子说:“他们都是大唐的子民,将来大唐的江山社稷还要靠他们。”李旭轮吃了一惊,心想这个法师如此说“江山社稷”,莫非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?这时,释怀悯师父又说:“芸芸众生,便是家国。喻(李)施主,你也曾做过学生,当年你的先生教你的第一堂课,是不是‘家国’两字?先生让你反复写这两个字,你很用心,从此就把‘家国’记在心中,是这样吗?”
李旭轮惊讶地问:“法师怎么知道?”
释怀悯师父又说:“老衲无处不在。”
是啊,这个释怀悯师父怎么知道那些往事?那还是李旭轮年幼的时候,跟一群兄弟们一起读书。那时候父亲还健在,李旭轮回家后把自己写在纸上的“家国”两字递给父亲,虽然写得歪歪扭扭,但父亲仍接过来认认真真地看,随后母亲又拿过去认认真真地看,两人对视一眼,都夸了他。
是啊,家国,家国,有家才有国。可如今国在,可家呢?想到这里只觉得心潮起伏。这时又听见释怀悯师父说:“这些孩子都是大唐的子民,也是大唐的未来,培养他们,就是培养大唐的未来。喻(李)施主,你明白老衲的意思吗?”李旭轮还在想,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释怀悯师父,一时走了神。释怀悯师父又问:“喻(李)施主,你明白老衲的意思吗?”李旭轮这才回过神来,忽然快步走进私塾。
李旭轮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走进私塾,拿过一张纸铺在桌子上,拿起毛笔饱蘸墨汁,在纸上写下大大的两个字:家国。随后,他拿起纸张,将“家国”两字展现给学生们,对着大家笑了起来。释怀悯师父和姚森伯等人也笑了起来。那时的李旭轮可能不曾想到,这些学生中有个叫孟佼然的,后来成为大诗人;还有一个叫崔世全的,后来成为平定“安史之乱”的重要将领。好几个学生都成为李旭轮的儿子李隆基时代的重臣。
这时,一张土灰的脸在门口露了出来,用羡慕的眼光看着私塾里的孩子们。姚珻娘眼尖,一下就认出是潘老三(孟七娘)的大女儿,就过去把她拉过来,问:“你怎么来了?”小姑娘低头不说话。姚珻娘掏出手帕替她擦掉脸上的灰尘。小姑娘一直用羡慕的眼神看着私塾里的孩子。姚珻娘似乎明白了,就问:“想读书吗?”小姑娘使劲儿地点点头。
姚珻娘把小姑娘拉到父亲面前说:“阿耶,这是潘老三(孟七娘)的大女儿,也想来读书,你看……”姚森伯点了一下头,说:“你安排吧。”随即转身看着释怀悯师父,释怀悯师父就说:“饮茶?”姚森伯一拍手说:“走,饮茶去!”两人便相跟着离开私塾。
姚珻娘看了看小姑娘,忽然拉起她就走,一直走到清凉溪边,说:“看你满脸灰尘,来,珻娘给你洗洗。”随即掏出手巾蘸着溪水给她擦洗。洗掉了脸上的灰尘,姚珻娘发现这个小姑娘有一张俊俏的脸庞,于是就心生欢喜,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小姑娘说:“我没有名字,阿耶阿娘都叫我小娘。”姚珻娘想了一下,说:“那,就叫你潘小娘吧。”
随后,姚珻娘把潘小娘领进私塾坐在一个凳子上。李旭轮已开始给学生们讲课,姚珻娘和朱靖塘、秦坤郧、孙梵天都坐在下面听。姚珻娘看了潘小娘一眼,只见她听得很用心,姚珻娘忽然就有了一个想法。放学后,姚珻娘把潘小娘带回家,叫过孟七娘说:“孟七娘,有件事儿想跟你商量下,我想把你家小娘留在身边当丫环,有空时还可以去私塾读书,怎么样?”
潘小娘一听这话大吃一惊。孟七娘愣了一会儿,急忙说:“啊,这……真是遇到菩萨了,好啊……就怕我家小娘笨手笨脚惹你生气……”姚珻娘弯腰对潘小娘说:“你愿意吗?”潘小娘使劲儿地点点头。这时,李旭轮走了过来。姚珻娘就转头对李旭轮弯腰施礼说:“喻(李)老师好!”说完自己却笑了起来,因为那时候还没流行用“老师”当面称呼人的。
李旭轮也笑了。姚珻娘就指着潘小娘,对李旭轮说:“她是你的学生,也可帮你干点儿杂活儿。”李旭轮双手抱拳道:“遵命!”他的举动把大家都逗笑了。笑过之后,姚珻娘说:“孟七娘,小娘来我这儿了,以后你家茶园的活儿,她可就帮不上忙了,你跟潘老三要多担待。”孟七娘却脸色一暗,说:“我家茶园……没了……”姚珻娘猛然想起此前的事情,就说:“哦,我倒忘了……那可恶的赵鸿垚……”孟七娘背过身抹眼睛,一边说:“珻娘,那个赵鸿垚真该来受你度化……”
姚珻娘就笑着说:“我倒真想用佛法度他。”
赵鸿垚此时正在县城里拜会胡左伟。他把一块淡蓝色的玉石递给胡左伟,说:“请胡县令笑纳。”胡左伟伸手接过来举在眼前看了一会儿,说:“客气了。”赵鸿垚却说:“这是一个朋友送给胡县令的。”胡左伟有些不解地问:“一个朋友,谁呀?”赵鸿垚说:“一个来历不明的朋友。”胡左伟就说:“你个‘笑面妖’,有话直说,别绕弯子。”
赵鸿垚就说:“此人叫喻荈廷(李旭轮),住在青石桥镇上的姚里正家,来历不明,但出手大方,想来不是一般人物。这个玉石,就是他送给我的,可我自觉福德不够承受不起,所以就转呈胡县令。”胡左伟看着玉石沉吟片刻,站起来说:“有意思,若有空我也要会会他。”赵鸿垚和韩益康相视一笑。
胡左伟又问:“征用茶园的事儿,进展得怎么样了?”赵鸿垚回答道:“正在按县令吩咐办。”胡左伟却抬手指了一下天空,压低声音说:“是按梁王的吩咐办。”赵鸿垚就说:“我只听命于胡县令。”胡左伟点点头说:“我只听命于梁王,他送的酒不能白吃……关键时候,可不能出纰漏。”赵鸿垚却说:“听说梁王在酒里下了蛊,然后经常把酒送给属下,属下吃了酒就对他忠心耿耿……”
胡左伟却哈哈一笑说:“能为梁王效命,你不觉得很荣幸吗?我还想吃圣上赐的酒呢……同富贵,共进退,先把眼前的事办好,梁王不会亏待我们……”赵鸿垚就说:“有几个刁民死活不愿意,很难缠,姚森伯态度也很含糊。怎么办?”胡左伟却说:“这还让我教你怎么做?”赵鸿垚就说:“属下明白……那些刁民要是吃了梁王的蛊酒,就会乖乖地交出茶园。”胡左伟挥了一下手,赵鸿垚就起身告辞。
刚走出县衙,韩益康就急不可耐地对赵鸿垚拍马屁说:“耆老真是厉害!把玉石送给县令真是一箭三雕啊!一来显示自己廉洁,二来表明自己对县令忠心,三来也把县令绑在一起了。”赵鸿垚却说:“想要仕途安稳,既要背靠大树,又不能被大树压死,难啦!”韩益康却冒出一句:“嗨,当官好,当官好,酒色财气都不少!”两人沿着街道一边走一边聊,感觉肚子饿了就拐进一家饭馆。
刚坐下,就见一个人也进来了,定睛一瞧原来是姚嘉木,赵鸿垚就招呼道:“哎,姚大郎!”姚嘉木听见喊声扭头一看是赵鸿垚,急忙走过来说:“哎哟,原来是赵耆老二位呀,真是太巧了!”说着就坐了下来,又说:“今儿中午我请客,好好饮几杯!”随后叫过博士(唐朝时对服务员的称呼)开始点菜,鸡鸭鱼肉自然是少不了的,还点了一个在唐朝很流行后来几乎销声匿迹的蔬菜——薤。
姚嘉木很大方,又点了清酒,而且是煮热了吃,叫做“烧春”。不一会儿博士把酒菜端上来,三人开始吃肉吃酒推杯换盏。酒酣耳热之际,赵鸿垚问:“姚大郎,来县城做生意?”姚嘉木点点头说:“准备收些夏茶,倒腾到神都去。”赵鸿垚说:“姚大郎脑袋就是灵光,做生意的好料!”姚嘉木摆摆手,反问:“哎,赵耆老来县城是公干吧?”
赵鸿垚一边吃菜一边说:“对,为了征用茶园的事儿,县令特意召见我。唉,难啦!”后面的尾音拖得很长,似乎话中有话。姚嘉木就问:“有什么难处,说来听听?”赵鸿垚就说:“上面说要扩大贡茶采摘面积,可这茶园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长好的,只能向茶农征用,可茶农都不愿意,阻力大呀!”
姚嘉木吃了一口酒,说:“既然大家都不愿意,把补偿标准提高,怎么样?”赵鸿垚就说:“这个我早就想到了,可你猜上面怎么说?钱没有多的,每亩就二十个铜板,多一文都没有,县里还鼓励自愿捐献,以表达对圣上的忠心。”韩益康忽然冒出一句: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。”姚嘉木就接了一句:“率土之滨莫非王臣。”韩益康笑着说:“嗨,当官好,当官好,酒色财气都不少!”
姚嘉木悄然笑了一下,举杯说:“来,敬赵耆老!敬韩管家!”赵鸿垚和韩益康端起酒杯一吃而尽。赵鸿垚放下酒杯,抹了一下嘴,说:“哎,姚大郎,住在你家的那个喻荈廷(李旭轮),什么来头呀?”姚嘉木眼珠一转,说:“这个,你是知道的,我常年在外面贩茶,家里的事儿基本不管,那个喻荈廷(李旭轮)什么来头,我真不知道。”
赵鸿垚笑着点点头,却又说:“假如那喻荈廷(李旭轮)是上头下来的,姚大郎,你会不会借此攀缘?”姚嘉木正在吃酒,就握住酒杯愣了一下,随即说:“这个……一切随缘,我是生意人,对官场不感兴趣,倒是赵耆老不要错过机会……”赵鸿垚就岔开话题说:“大郎,听说你从南州府带回了上好的海狗鞭酒,什么时候请我们尝一下?送我一罐?”姚嘉木却说:“耆老不怕我在酒里下蛊?”赵鸿垚愣了一下,哈哈大笑。三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,酒饱饭足后便分手了。
说到海狗鞭酒,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,唐懿宗李漼,据说此君在统治后期极其骄奢淫逸,因纵欲过度,导致身体十分虚弱,遂命太医研制壮阳补药。有人敬献了海狗鞭酒,李漼服用后果然有效,于是便更加频繁地临幸宫女。没办法,后宫佳丽三千,个个都盼着承欢接爱啊,当皇帝确实不容易!可惜李漼只活了四十岁。
好了,闲话少说,回归正题。
姚嘉木办完事后,傍晚时分回到家里。陈五娘给他端来茶水,他饮了一会儿,说:“抽空再去找邹郎中拿几副药。”陈五娘点头答应,伺立一边。姚嘉木又说:“再不生养,就休了你。”陈五娘浑身哆嗦了一下。然而,姚嘉木说归说,按大唐律法,正妻年满五十岁以上无子才能被休。陈五娘小心翼翼地说:“要不,郎君再娶一房。”姚嘉木却摆摆手说:“以后再说。”
姚嘉木随后来到“埥净斋”。姚森伯正在看书,见儿子进来就说:“阿郎,回来了?”姚嘉木点点头,坐了下来,说:“阿耶,我今天在县城遇到赵鸿垚了,他拐弯抹角地打听喻荈廷(李旭轮)的情况,看样子是盯上他了,这恐怕对我们不利。”姚森伯放下书,沉吟片刻,说:“依你看,会有什么不利?”
姚嘉木说:“这个……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。”忽然看见桌子上有一个铜钱,拿起来一看,只见铜钱是“开元通宝”,背后刻着半月形印记,跟其它的铜钱不一样,于是就好奇地问:“阿耶,这铜钱哪来的?”姚森伯回答说:“是那个秦坤郧送来的,说是当房费和饭费,还有一块金子。”姚嘉木就说:“啊,还有金子?”
姚森伯示意儿子不要大声。姚嘉木就低声说:“阿耶,那个喻荈廷(李旭轮)究竟什么来头?”姚森伯说:“这个……得问你阿妹珻娘。”姚嘉木把那枚铜钱举在眼前看了一会儿,说:“阿耶,我想去见见喻荈廷(李旭轮)……这枚铜钱送给我好吗?”姚森伯就挥挥手说:“是该去见见……喜欢就都拿去。”姚嘉木就把铜钱塞进自己腰带里。
姚嘉木走到“埥净宫”门口时,李旭轮刚好出来,姚嘉木就拱手打招呼说:“喻(李)八郎,别来无恙?”李旭轮怔了一下,也拱手说:“哟,是姚大郎啊,回来了?”姚嘉木问:“这是要出门吗?”李旭轮就指着远山说:“夕阳西下,风光无限,想出去走走,姚大郎有兴趣吗?”姚嘉木说:“好啊,去走走。”
两人并肩出门,朱靖塘和秦坤郧跟在后面。
姚家大院门口有一条清凉溪,溪上架着一座青石桥。李旭轮走到桥上,看着远处渐渐西沉的太阳,太阳的余晖洒在对面的茶园里,氤氲起一片温馨。姚嘉木指着茶园说:“这些茶园都是我家的。”李旭轮就说:“姚大郎经营有方,乃上等茶人,好!”姚嘉木却摆了一下手说:“经营再有方,也顶不上官府的一纸文书。”李旭轮就问:“什么意思啊?”
姚嘉木就叹了一口气,说:“我们这里出产的茶叶品质很好,每年新茶上市时,地方官府都要来拿走不少,说是送给朝廷的贡品,这几年逐年加码,十之三四都被拿走了,一分钱不给。茶叶可是茶农辛苦种的,采的,蒸的,不是天上掉下来的,这样做还叫人活吗?”
李旭轮问:“那,茶农们有怨言吗?”姚嘉木说:“嗨,官方说茶农都是自愿捐献,那是骗人的,有几个自愿的?怨声载道哦!听说我们这里还要设‘官焙’(官办的茶场),唉!”李旭轮心里想,这个姚嘉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?难道他也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?就说:“嗨,这些对我来说,简直就像听天书……”
姚嘉木立即接过话头说:“天书天书,天子之书,就是诏书。一纸诏书,这茶园就成了天子的,喻(李)八郎,你说这合理吗?”李旭轮愣了一下,赶紧说:“这个……我一介书生,哪里懂得这些?”姚嘉木却笑着说:“喻(李)八郎从上头来,见过大世面……”李旭轮却转头看着远处的茶园。姚嘉木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,就说:“哈哈,随便说说,随便说说。”
这时,姚珻娘和阿妹走了过来。姚伊娘老远就看见姚嘉木腰带上挂着的黄色的香囊,跑过来伸手就摘了下来,说:“好漂亮的香囊,拿来我看看。”说完就跑了。姚嘉木就指着姚伊娘的背影说:“伊娘,你……”李旭轮看了一眼,只觉得黄色的香囊好面熟。姚嘉木有些尴尬地对李旭轮说:“这个黄色香囊……是六阿弟送给我的,嘿嘿,好精致!”
李旭轮笑了一下,眼睛却看着姚珻娘。
姚珻娘也抿嘴笑了一下,转而看着李旭轮说:“怎么样?这两天当老师适应了吧?”李旭轮笑着说:“勉为其难。”姚嘉木感觉自己有些多余,就拱手对李旭轮说:“喻(李)八郎,你们聊。”抬脚就走了,没走多远却看见赵鸿垚带着几个人从远处匆匆走过,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,于是就好奇地跟了上去。一路紧跟着来到潘老三家,只见赵鸿垚一脚把门踢开,厉声说:“潘老三!”
潘老三走了出来,一脸的疲倦。
潘老三一见赵鸿垚,腿肚子都颤抖起来,忙不迭地问:“耆、耆老,有、有事吗?”赵鸿垚双手拤腰说:“你那茶园补偿都到位了,钱都给你了,不许你再乱讲了,不然的话,我就废了你。”潘老三一听就急了,说:“十、十、十、十几个铜、铜、铜、板、板就、就、就把我们打、打发了?不、不行!”
赵鸿垚冷笑一声说:“给你十几个铜板那是优待你了,因为我可怜你,明白吗?有的一文没有,完全是捐赠,明白吗?”这时孟七娘走了出来,赵鸿垚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奇异的味道,于是就眼睛放光,死死地盯着她看,直看得孟七娘低了头。赵鸿垚看着潘老三笑了一下,说:“潘老三,你说话不清楚,有什么想法让你娘子找我。”说完又看了一眼孟七娘。孟七娘浑身颤抖了一下,她分明感到了两道淫邪的目光。
没过多久,陈五娘也感到了两道淫邪的目光。这天下午,她去找邹郎中抓了两副药,回来走到山林里时天色昏暗,心里忽然觉得不踏实,就加快了脚步。走到一块巨石旁边,迎面走来了两个黑衣人,其中一个胖胖的见陈五娘面容姣好,身材匀称,顿时就起了非分之想。他拦住陈五娘说:“娘子,去哪里呀?”
陈五娘瞪了胖黑衣人一眼,想侧身走过。胖黑衣人却笑嘻嘻地说:“别急着走么。”说完就张开双臂要来抱她。陈五娘紧张地说:“你想干什么?让开!”胖黑衣人不再说话,上来就抱住陈五娘,拖到旁边的树林里,把她按在地上,开始扒她的衣服。药包掉落在地上。陈五娘惊恐地大叫:“你……住手!畜生!”
关键时候,一个石子飞来击中胖黑衣人的脑袋,他骤然扑倒在地,随即又翻身爬起,骂道:“哪个死狗奴?敢打老子?”话音刚落,一个人便跳了过来,正是朱靖塘。只见他抬脚一踢,胖黑衣人便滚到一边。另一个黑衣人急忙过来拔剑相助,朱靖塘闪身躲过,顺手一掌,便把他打了个踉跄。胖黑衣人缓过劲来,也扑上来挥拳就打,却根本不是对手。两个黑衣人见势不妙,拔腿就跑了。
朱靖塘转头去看陈五娘,她正在扣衣服,又整理好头发,想站起来却没成功。朱靖塘就把她扶了起来。陈五娘捡起药包,低头红脸说:“多谢朱壮士相救。”朱靖塘说:“一个人最好不要从这里走。”陈五娘犹豫了一下,说:“今天的事儿……不要……说出去好吗?”朱靖塘点了一下头。陈五娘转身快步走了。
陈五娘走到清凉溪边时,刚好遇到吴小六,他看陈五娘有些慌张,身上还沾着草叶,就问:“五娘,从哪里回来呀?”陈五娘举起一个纸包说:“去找邹郎中抓药。”说完匆匆走过。没过多久,朱靖塘也走了过来,也许刚才打斗的缘故,他身上也沾着草叶。朱靖塘看见吴小六,犹豫了一下,还是硬着头皮打招呼说:“六……”
吴小六却扭头就走了,走进姚家大院碰到姚伊娘正要出门,一见吴小六就笑了起来,举着一个黄色的香囊说:“六阿兄,是这个香囊吗?”吴小六点点头说:“怎么在你这里?”姚伊娘说:“我拿过来玩玩,也学着做香囊。”这时姚嘉木走过来说:“阿妹,做好香囊送情郎吗?”姚伊娘说:“阿兄又乱说。”红着脸看了吴小六一眼,转身就跑。
吴小六问姚嘉木:“阿兄,珻娘呢?”姚嘉木朝“埥净岩”努了一下嘴。吴小六走进“埥净岩”,姚珻娘正在往罐子里装茶。吴小六问:“珻娘,要我帮忙吗?”姚珻娘头也不抬地说:“不用。”吴小六站了一会儿,就说:“我阿娘说把煮茶的罐子借用一下。”姚珻娘就起身拿过罐子递给他。
两天后,吴小六才还回罐子。
这天午后,阳光明媚。李旭轮小睡了一会儿,起来后觉得格外精神。转眼间两个月过去了,在姚家父女的细心照顾下,身上的伤已经痊愈,可心头的伤痕呢?想来仍是让人郁闷。既然郁闷索性就不去想,所以,这些日子里,睡觉起来第一件事就是饮茶,连饮四盏,直到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。在茶水的浸润下,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。
需要补充交代一下,姚家是当地大户,拥有数十亩茶园,大都租给佃农种,只留很少一部分自用,且雇有长工、佣人,还蓄有数个男奴女婢,原本不需要自己干活便可锦衣玉食,但姚家人对茶情有独钟,就把弄茶当作一种消遣,姚森伯喜欢种茶,姚伊娘喜欢采茶,姚珻娘喜欢制茶,姚嘉木喜欢贩茶,各有所长,相得益彰。
今年天气格外暖和,所以春茶周期比较长。这些天忙着炒制、加工、封装茶叶,姚珻娘忙得团团转。尽管如此,每天早中晚三个时候,她都会将茶煮好,然后送一罐来供李旭轮和秦坤郧、朱靖塘、孙梵天饮用。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看见李旭轮弯腰在桌子前写字,姚珻娘笑着点点头,李旭轮也笑着点点头。
接触了一段时间,姚珻娘再见到李旭轮时没来由脸就红了起来,反倒有了一种生疏感,渴望见到却又害怕见到,这是俗世中的姚珻娘的真切感受,这或许就是一种“欲近之、先远之”的状态吧?无论怎样,好戏都已拉开帷幕。于是,又给李旭轮送茶水的时候,姚珻娘忽然说:“喻(李)八郎,可以给我写几个字吗?”
李旭轮说:“写什么?”
姚珻娘想了一下说:“也写‘埥净茶’吧?”
李旭轮点点头,继续写。
姚珻娘等了一会儿,就问:“怎么不写呀?”
李旭轮笑着说:“我得琢磨一下么。”
姚珻娘想想也是,就迈步出去了。
傍晚时分,李旭轮拿着一张纸走进“埥净岩”,姚珻娘跟姚伊娘和潘小娘正在忙碌。李旭轮扬了一下手里的纸,说:“字写好了。”说完递给姚珻娘。姚珻娘展开纸一看,上面写着三个大字:“埥净茶。”题款处还有一行小字:“喻荈廷(李旭轮)敬赠。”姚伊娘就凑上前大呼小叫:“哇,写得真好!阿姐,专门写给你的哦!”
姚珻娘满心欢喜,把那几个字看了又看,又抬头看李旭轮,李旭轮正含笑看着她,姚珻娘迎着李旭轮的目光看过去没有丝毫的回避。一种暧昧的氛围在两人之间荡漾。或许姚伊娘看出了一点端倪,就拉着潘小娘走了出去。姚珻娘说:“我要把这幅字裱起来挂在茶室里。”李旭轮问:“茶室?在哪里呀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