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小六回头一看,原来是姚伊娘。
姚伊娘手里拿着蓑衣,说:“六阿兄,你在干什么?”吴小六“嘘”了一声,指了一下前面,赶紧把姚伊娘推到松树后面。韦团儿朝这边看了一眼,随后便带着几个黑衣人离开了。姚伊娘就问:“他们是谁呀?”吴小六说:“我也不知道,也许是……路过的。哎,你来干什么?”姚伊娘就说:“给你送蓑衣呀。”说完把蓑衣递给吴小六。吴小六接过蓑衣却没有穿上,看了一眼韦团儿远去的方向,转身就走。姚伊娘说:“哎,等等我,你这没良心的。”赶紧追了上去……
雨下了两天,终于停了。这天下午,风清气爽。姚珻娘决定上山去看望释怀悯师父。可山高路远,一个姑娘家不太方便,思来想去,决定让阿兄姚嘉木陪她去;阿兄自作主张地叫上了吴小六,姚珻娘虽不太愿意,她不太喜欢吴小六,可嘴上也没说什么。吴小六却很开心,主动用扁担挑着蔬菜、粮食和茶叶,迈开步子往山上走去。
埥净山从苍茫的远方一路延伸过来,形势巍峨,延绵不绝,就像臂弯一样把青石桥镇揽入怀中,成为小镇的屏障和庇护,而姚家大院就紧邻埥净山。正是春季,叶儿绿了,花儿开了,鸟儿唱了,山涧的清流也欢腾起来,人的心情便也舒朗起来。不断有茶农上山下山,这是寻常的日子,也是诗意的生活。
来,我们一起念叨——从前有座山,山上有座庙,庙里有个老和尚……这山便是埥净山,这庙便是檀铁寺,这老和尚便是释怀悯师父。您千万别小看这檀铁寺,该寺由高僧释道安师父的大弟子创建。当时佛教主要在中国北方弘传,佛祖的灵光还没有普照南方大地。可以说,檀铁寺的落成为北佛南渐奠定了基础,而释道安师父的弟子慧远师父的主要贡献在于他宣传死后转生“净土”的信仰,为佛教净土宗的建立开辟了道路。
姚珻娘、姚嘉木和吴小六三个人说说笑笑地走进檀铁寺,将带来的东西送到伙房,随后来到“静斋”门口,就见一个僧人站在那里双手合十说:“南无阿弥陀佛,师父已等候多时。”三个人抬脚就要往进走,僧人却说:“师父只请珻娘小施主进去。”姚珻娘就冲阿兄和吴小六摆摆手,扮了一个鬼脸,走了进去。
“静斋”室内飘散着浓郁的茶香,姚珻娘知道这是释怀悯师父自己种的茶,与她的埥净茶同为一派。释怀悯师父正在念佛,“南无阿弥陀佛”,“南无阿弥陀佛”。姚珻娘双膝一软跪在蒲团上,双手合十也念起了“南无阿弥陀佛”。原来这姚珻娘虽年方十八,却根机很深,深信因果,几年前已皈依在释怀悯师父座下做了居士,法名悯旭,专修净土宗。
念了一会儿佛,释怀悯师父睁开眼睛说:“坐吧。”姚珻娘就坐了下来。释怀悯师父问:“你家来了四个陌生人?”姚珻娘吃惊地说:“什么都瞒不过师父。”释怀悯师父说:“前世因缘,命中注定。”姚珻娘说:“请师父开示。”释怀悯师父就说:“悯旭,你虽是居士,但仍是在家人,既然是在家人就要尽到在家人的责任。现在,一个人需要你的帮助,所以你要……”忽然停住不说了。
姚珻娘又说:“请师父开示。”
释怀悯师父沉吟片刻说:“你要用茶的醇厚和心的柔情为他疗伤,记住,这是你的使命。”姚珻娘的眼前忽然又出现了那个人,宽大的白袍包裹着精瘦的身子,头戴白帽,手捧茶壶,整个人被一团蓝光笼罩着,说的也是这样的话,难道就是她的师父?随即思路又回到现实中来,于是就问:“师父,请问他是谁?”
释怀悯师父说:“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。你更要记住,你不是为自己,而是为天下苍生。”这句话把姚珻娘吓了一跳,就忐忑不安地说:“师父,我只是个乡间女子,哪有那种境界?”释怀悯师父却又闭上眼睛说:“善因善果,恶因恶果,只管播种,莫问收获。”
片刻之后,释怀悯师父又睁开眼睛,从一个袋子里拿出一把扇子递给姚珻娘。姚珻娘接过扇子却不解地看着师父。释怀悯师父就说:“这是师父在山下捡到的,命中注定与师父有缘,也与你有缘。它的主人就是住在你家的喻荈廷(李旭轮)。”姚珻娘说:“师父的意思……是让我把扇子还给他?”释怀悯师父点点头说:“是的,关键时候这把扇子会有大用处。”
释怀悯师父补充道:“疗伤、除蛊、启智。”
对师父的话姚珻娘是从来都不怀疑的,师父常说念佛的人要做到“真信切愿”,还要戒掉“贪嗔痴慢疑”,所以师父说什么她都信。她想了一下又问:“师父,既然这样,为什么不直接让喻荈廷(李旭轮)自己来取呢?”释怀悯师父说:“机缘成熟后,这把扇子的秘密只有你才能破解,记住,关键时候,扇子大有用场。”
对此,姚珻娘依然深信不疑。
随后,释怀悯师父又说:“悯旭,如果家人让喻荈廷(李旭轮)走,你就把这张纸交给你阿耶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!南无阿弥陀佛!”说完就从袖笼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姚珻娘,姚珻娘看都没看就直接装进口袋里。释怀悯师父又微闭双眼敲响木鱼念起“南无阿弥陀佛”。姚珻娘向师父跪拜后退着离开,心里却想,师父让她用茶疗伤的那个人莫非就是那个“喻荈廷(李旭轮)”?
下山的时候,姚嘉木问阿妹释怀悯师父给她说了些什么,姚珻娘迟疑着说:“师父……让我将……一把扇子……交给……喻荈廷(李旭轮)。”吴小六一听急忙问:“扇子?什么扇子?在哪儿?”姚珻娘却没有理他,他有些失落,就踢踢踏踏地走着,肩膀上的扁担和扁担上的箩筐晃晃悠悠的,挂在腰间的黄色香囊也晃晃悠悠的。
姚嘉木盯着黄色香囊看了一会儿,亲热地拍了一下吴小六的肩膀,说:“六阿弟,你知道你那个香囊值多少钱吗?”吴小六问:“值多少钱啊?”姚嘉木眼珠一转,说:“够你买一壶酒。”吴小六就从腰带上取下那个黄色香囊,举在眼前看了一会儿,说:“不就是个袋子吗?哪能跟酒比?有酒有肉,才叫享受!”姚嘉木忽然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:“六阿弟,既然你不喜欢,就送给我吧,我请你吃酒。”
吴小六想了一下,却转身对姚珻娘说:“珻娘,这个香囊给你吧?姑娘家才用得着。”姚珻娘却说:“我不要,谁想要你就给谁吧。”姚嘉木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屑和不满,拍了一下自己腰间的蓝色香囊,对吴小六说:“如今城里男人也开始用香囊啦。”吴小六却不屑地说:“城里人就是娇气。”他对香囊不感兴趣,还有个原因,是他对李旭轮不感兴趣,所以对李旭轮的东西也不感兴趣。
姚嘉木就伸手夺过黄色香囊,说:“既然你不喜欢,还是给我吧,我请你吃酒。”吴小六看了姚嘉木一眼,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。姚嘉木随手从自己腰带上解下蓝色香囊递给吴小六,说:“这个也给你。”吴小六却说:“我不要,阿兄自己留着吧。”姚嘉木就把两个香囊随手塞在腰间。
吴小六对香囊不感兴趣,却抓住扇子不放,就对姚珻娘说:“珻娘,那把扇子……我替你交给喻荈廷(李旭轮)吧?”姚珻娘说:“不用,我自己还给他。”姚嘉木似乎听出了话外之音,就问:“还给他?这么说,扇子原本就是那个喻荈廷(李旭轮)的?”姚珻娘笑着说:“还是阿兄聪明。”姚嘉木就说:“拿出来看看。”姚珻娘只好拿出扇子递给阿兄。
此时已走到山下,树木阴森。姚嘉木接过扇子打开,只见扇面上画着一株兰花,一股异香从扇面上飘散开来;题款处盖着一个红色的印章。姚嘉木说:“这扇子上面没有喻荈廷(李旭轮)的名字呀?怎么证明就是他的?”吴小六也凑过来说:“对呀,没有他的名字,不一定就是他的……”
突然间,一只手从背后伸了过来,一把抓过扇子。姚嘉木大吃一惊,扭头一看就见朱靖塘站在旁边,扇子牢牢地握在他手中。姚嘉木有些不高兴地说:“你……干什么?”吴小六也大声说:“把扇子拿来。”说完放下挑担伸手去夺,朱靖塘却闪身躲开,吴小六再伸手夺,又被朱靖塘躲开;吴小六急了,挥拳就打,可就是打不着朱靖塘。
姚珻娘大叫一声:“你们……住手!”
吴小六这才停下。朱靖塘打开扇子看了一会儿,说:“没错,这就是我家喻(李)八郎的扇子。”姚嘉木走到他跟前问:“何以见得?”朱靖塘指着扇面说:“这个印章就是我家八郎的,这兰花也是他画的。”姚嘉木点点头说:“看来,你家喻(李)八郎是个高雅之士。”朱靖塘可能想缓和一下气氛,就说:“姚大郎这样讲,说明你也很高雅。”
姚嘉木笑了一下,拍了一下手。
姚珻娘把手伸到朱靖塘面前。朱靖塘不解地问:“你……这是?”姚珻娘说:“扇子。”朱靖塘迟疑了一下,就把扇子还给了她,随后却问:“奇怪,扇子怎么在你们这里?我找了好多次……”姚珻娘笑着说:“天机不可泄露。”说完蹦蹦跳跳地小跑起来。朱靖塘又说:“我把扇子拿给喻(李)八郎吧?”回应他的却是姚珻娘的笑声。
回到家时天色已暗,见姚珻娘走进“埥净闺”,孟七娘赶紧端来了热茶。姚珻娘先饮了一盏热茶,随后开始洗脸梳妆打扮,还在脸上擦了一些胭脂。姚伊娘走过来说:“阿姐这是要出去么?”姚珻娘点点头。姚伊娘又说:“阿姐画这么好看是要见郎君么?”姚珻娘红了脸,骂道:“去去去,择茶去!不说话没人说你是哑巴。”姚伊娘笑着走开了。
姚珻娘出门后径直走到“埥净宫”门口,犹豫了一会儿才举手敲门。门开了,李旭轮站在门口,一看是姚珻娘就愣住了,随后就说:“是姚家大娘啊,有……事吗?”姚珻娘双手背在身后,看着李旭轮说:“有件东西要送给你。”李旭轮问:“什么东西?”姚珻娘说:“你猜。”李旭轮笑了一下说:“茶叶?”姚珻娘摇了一下头。李旭轮摇摇头说:“天下万物,我哪里猜得到?”
姚珻娘就伸手把扇子递到李旭轮面前。李旭轮一见扇子,眼睛顿然放出光来,伸手就抓。姚珻娘却收回手,说:“你好无礼,就不请我进去坐坐?”李旭轮就做出一个请的动作。姚珻娘走进房间,一眼就瞥见案几上亮着一盏油灯,旁边放着笔墨纸砚,还有一个茶壶,一盏茶水正冒着热气。
李旭轮从姚珻娘手中拿过扇子,打开,仔细看了起来,随后把扇子贴在胸口说:“菩萨保佑,总算失而复得。”他的样子把姚珻娘逗笑了,就说:“哎,你眼里只有扇子,一个大活人就视而不见吗?扇子是我师父找到的,他才是你的活菩萨!”李旭轮这才回过神来,对姚珻娘拱手说:“对不起对不起……”随后倒了一盏茶水递给她。
姚珻娘接过茶盏,随口问:“这把扇子对你很重要吗?”李旭轮想了一下说:“我是个书生,习惯了手拿一把扇子,如果少了这把扇子,作诗写字就没有灵感。”姚珻娘点头说:“就像那个朱靖塘和秦坤郧,手里没有刀剑就不自在一样,对吧?”说完向门外看了一眼,天色已经黑透了,对面的灯笼也点亮了。
两人说话的时候,隔壁的朱靖塘和秦坤郧、孙梵天都听见了,朱靖塘显得很兴奋,就说:“太好了,扇子找到了,太好了!”一连说了好几遍。秦坤郧有点儿好奇地看着他。朱靖塘忽然拉着秦坤郧的手问:“今天十几呀?”秦坤郧回答道:“初九。”朱靖塘说:“啊,再过几天就是十五?月亮就圆了?”说完跑出房间看着天上的月亮。秦坤郧和孙梵天只觉得朱靖塘今天有点儿怪异。
姚珻娘从“埥净宫”出来时看到朱靖塘正对着天空发呆,就问:“朱九郎,你在干什么?”朱靖塘这才发觉自己失态了,笑了一下说:“我看天气,明天不会下雨,可以晒茶……”说完赶紧跑回房间。姚珻娘看着他的背影说了一句:“莫名其妙。”随后就走回房间。
夜深人静时,秦坤郧和孙梵天已呼呼大睡,朱靖塘却瞪着眼睛看屋顶,脑海里忽然闪现出这样的画面:一个男人背对着他说,月圆之夜,你要想办法拿到扇子,并且看清写在上面的《埥净谣》,一定要记住那些字,再设法杀掉李旭轮,但在此之前你要保护他……朱靖塘蹑手蹑脚地下床走到秦坤郧和孙梵天跟前,确信他俩睡着了,就轻轻地打开门闪身出去。
院子里月光如水,宁静无声。一个强烈的念头在朱靖塘心里升起,他想看看扇子,非常想,而且就是现在。于是,他走到“埥净宫”门口,伸手推了一下,感觉里面插上了门闩,他犹豫一下,就四下寻找工具,刚好“埥净宫”门口不远处就是柴房,墙上挂着一把镰刀。他取下镰刀,用刀尖轻轻拨动门闩,门闩被拨开了,他轻轻地推开房门。
朱靖塘哪里知道,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。
朱靖塘走进“埥净宫”,听见从床上传来轻微的鼾声。借助从门缝里照进来的月光,他看见那把扇子放在桌子上,就抓起扇子来到院子里,对着月亮打开扇子,只见扇子上还是那幅兰花图和一个印章,并没有他想要的文字。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,还是没有他想要的文字,不免有些失望,就把扇子合上,再次悄然潜入“埥净宫”,把扇子放到原处。
随后,朱靖塘关上房门,又用镰刀把门闩插上,并把镰刀放回原处。他的动作干净利落,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。当朱靖塘回到自己住的房间“埥净舍”时,姚嘉木从暗处走了出来,拿起那把镰刀看了一会儿,镰刀上反射出月光,惨白,清冷,阴郁,他忽然打了一个冷战,急忙放下镰刀回到房间。
次日早上,朱靖塘和秦坤郧出门时,迎面遇到了姚嘉木,姚嘉木拱了一下手,笑着说:“两位壮士要去哪里?”朱靖塘回答道:“去练功。”姚嘉木说:“好勤奋!”朱靖塘和秦坤郧都笑了一下。姚嘉木忽然指着朱靖塘说:“哎,朱九郎,你怎么赤手空拳,你的武器呢?”朱靖塘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头皮说:“丢、丢了。”秦坤郧就接过话头说:“吴小六说要送给他一把镰刀。”
姚嘉木一拍手说:“好!镰刀好!哎——,我家也有镰刀,送你一把!”说完转身走到柴房前从墙上取下镰刀。随后,他把镰刀递给朱靖塘,说:“看看合适吗?”朱靖塘有些晕头巴脑的,接过镰刀后胡乱比划了一下,说:“还行,多谢姚大郎!”姚嘉木笑着摆摆手,又说:“你们俩身手不错,这镰刀也算是物尽其用。嘿嘿,走喽!”说完就拱手告辞。
朱靖塘看着镰刀,回味着姚嘉木的话。
姚嘉木信步走到“埥净宫”门口,瞥见李旭轮正在写字,就在门口敲了一下。李旭轮一看是姚嘉木,就放下毛笔,拱手说:“是姚大郎啊,快请进。”姚嘉木走进来,目光瞟向桌子,李旭轮却急忙走过去想收起桌上的纸张。姚嘉木就说:“哎,喻(李)八郎,奇文共赏么!”就盯着桌子上李旭轮写的一句诗“上弦明月半”,竖起大拇指说:“不错,很有功力!”
李旭轮就说:“你也经常练字吧?”姚嘉木点点头说:“姚某不才,略懂一二。”随后吟出一句“激箭流星远”。李旭轮大吃一惊,说:“没想到这首诗你也知道?!”姚嘉木笑着说:“姚某闲来无事爱看些书,献丑了!”李旭轮愣了一会儿,拉过一把笙蹄(椅子)让姚嘉木坐下,接着问:“那,冒昧问一下,你为什么不去考功名呢?”
姚嘉木笑着说:“山野之人,自由散漫惯了,受不了官场的约束。再说了,我爱茶,也喜欢卖茶,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。”李旭轮沉吟片刻说:“做个闲云野鹤也好,真羡慕你!”姚嘉木却说:“我更羡慕你,诗书画俱佳。哎,你那扇子上的兰花是你画的吧?”李旭轮说:“正是,贻笑大方了。”
姚嘉木却话锋一转说:“你的画肯定很值钱,不然那个朱靖塘也不会那么卖力地去寻找扇子,他对你真是忠心耿耿!”李旭轮大约对这个话题还没有心理准备,就说:“这个,这个……”恰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“茶来喽”,姚珻娘和姚伊娘拎着茶罐子走了进来,看见姚嘉木也在房间里,姚珻娘吐了一下舌头,微微红了脸。
姚嘉木笑着说:“珻娘送茶来,请!”做了一个弯腰的动作,把大家都逗笑了。姚珻娘把桌子上的茶盏倒满茶水,姚嘉木端起一盏递给李旭轮,两人相互说声“请”,一饮而尽。李旭轮只觉得神清气爽,忍不住说:“好茶!好茶!”姚伊娘就说:“每次饮完茶就是这句,不能说点儿别的吗?”
姚嘉木笑着说:“伊娘,说点什么别的呢?那我就替喻(李)八郎说吧——茶好!”姚伊娘立即接过话头说:“我才好!”说完自个儿先笑了。几个人也笑了起来。李旭轮笑过之后说:“说实在的,我饮过很多茶,但都没有你们这种茶的气息,一种独特的气息,好像兰花香,又好像桂花香……总之,很好的香气!”姚珻娘说:“算你有眼光!这款茶是我们的极品埥净茶,每年才产五十斤,你真有口福。”
李旭轮又饮了一口茶,笑着说:“五十斤?你们茶园一年产多少斤?”姚珻娘说:“六千多斤。”李旭轮说:“啊?这么多?看来真是茶中大户。”姚嘉木却放下茶盏说:“唉,大户恐怕做不成喽。”李旭轮就问:“此话怎讲?”姚嘉木说:“嗨,你们不知道,朝廷要扩大贡茶采摘面积,县令看中了我们的茶园,让我们捐出一半……”
“啊?”姚珻娘叫了一声,“又是捐献,无偿捐献,无偿进贡,说是自愿的,可谁愿意?这跟抢有什么区别?”姚伊娘也忿忿地说:“这就是抢!强盗!皇宫里的人要饮茶,有本事自己种去……”姚珻娘急忙捂住阿妹的嘴。姚嘉木看着李旭轮说:“喻(李)八郎是见过世面的,你给评评理,这样做合适吗?”李旭轮沉吟片刻,轻轻地摇了一下头。
也许是话题太沉重了,姚嘉木就叹息一声说:“不好意思,自家私事,让喻(李)八郎见笑了,走了!”兄妹三人遂走出房间。姚珻娘临走的时候看了李旭轮一眼,她的目光跟李旭轮的目光相遇,两人都没有立即躲开,她微微红了脸,他也轻轻低了头。
茶的香味仍然在李旭轮的口中回味,他忽然找到了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,那种感觉越来越清晰,顺着这种茶香,他想到了过去,那时他也爱饮茶,一个侍女便专门为他煮茶,那个侍女名叫“雪兰花”,在他面前总是低眉顺眼,他几乎忽略了她的存在,只是因为这茶香才想起了她。而此时,“雪兰花”就在离他不到两里的地方。在一片密林的空地上,“雪兰花”手握剑柄靠在树干上,思绪却飞到很远的地方……
那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地方,武功高强的“雪兰花”侍奉在一个妩媚高贵霸道、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女人身边。女人高兴的时候,就让“雪兰花”给她的儿子送茶,一来二去“雪兰花”就认识了一个面容沉静英俊潇洒名叫李旭轮的男人,并且暗恋上了他。可他出身高贵,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她,她的暗恋便空付了流水。
后来,她听说韦团儿用巫蛊陷害他的两个妃子,她居然有一点儿幸灾乐祸,或许,身在皇城中的女子,哪个不想独享皇子的欢爱?可她的幸灾乐祸依然是一场空!他身边的美女太多,哪里轮得到她?再后来,那个妩媚高贵霸道、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女人交给她一项绝密任务,虽然危险且艰巨,但她依然愿意赴汤蹈火万死不辞……
我翻阅史书时,偶然发现“巫蛊之祸起自朱安世”。
那是汉武帝征和元年,汉武帝的女儿阳石公主暗恋当朝宰相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声,便请“阳陵大侠”朱安世给公孙敬声放了情蛊。后来,朱安世犯法后被汉武帝下诏通缉,公孙贺将其抓获归案。朱安世怀恨在心,就向汉武帝揭露公孙敬声和阳石公主通奸,并说公孙敬声曾经在汉武帝必经的驿道上埋木偶为巫蛊,诅咒汉武帝早死。汉武帝大怒,就将公孙贺父子和阳石公主斩首。
好了,闲话少叙,书归正传。
这时,韦团儿忽然走过来拍着“雪兰花”的肩膀说:“想什么呢?”“雪兰花”一个激灵直起身子,急忙说:“回大堂主的话,没、没……想什么。”韦团儿却冷笑一声,说:“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在想什么。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不过我得提醒你,想归想,关键时候可不能手软,否则……堂规你是知道的。”
“雪兰花”急忙低头说:“明白。请大堂主放心!不过,他的三个侍卫武功高强,尤其那个孙梵天是卧龙山幻影派掌门的弟子,我们恐怕不是对手……”韦团儿大喝一声:“住口!不要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!”“雪兰花”就低头看地不敢出声。韦团儿虽然语气强硬,但对孙梵天、朱靖塘和秦坤郧的功夫却是不敢小觑的,于是就想,怎样才能除掉他们呢?尤其是那个孙梵天。
就在她们说话的时候,朱靖塘和秦坤郧练完功走进了姚家大院,秦坤郧去了茅房,朱靖塘就坐在石凳子上歇息。这时,陈五娘来到井边打水,也许是桶太粗了,她的身体便有些颤颤巍巍的。朱靖塘见状急忙走过去接过绳子三下五除二就打了满满一桶水上来。
陈五娘说声“多谢小郎”,朱靖塘就问:“放哪里?”陈五娘说:“拎到屋里。”朱靖塘就拎起水桶大步流星地送到她住的房间“埥净苑”里。陈五娘踮着脚紧随其后,又是一番感谢的话。朱靖塘就说:“家里不是有佣人么?怎么自己打水?”陈五娘说:“两个长工家里有事回去了,三个家奴到茶园去了……”
朱靖塘又说:“那,你家大郎呢?”陈五娘说:“到县城去了,得好几天才回来。”说着就递上一盏茶。朱靖塘接过茶水“咕咚咕咚”一口气饮完,抹了一下嘴说:“以后有这种粗活喊一声,我们帮你。”陈五娘心头一热,赶紧说:“先谢谢了!”朱靖塘抬脚便走了出去。
姚嘉木是三天后回来的,却带回一个不好的消息,他对父亲说上面要加强对流民(流动人口)的管制,凡是拿不出“公验”的就当作逃奴和浮浪户,一律抓起来关押。姚森伯说:“大郎,你是担心家里来的那四个人吧?”姚嘉木点点头。姚森伯沉吟一下说:“去把珻娘叫来。”
姚嘉木就去把姚珻娘叫到父亲的书房“埥净斋”里,并把刚才说的情况向她复述一遍。姚森伯看着女儿说:“珻娘,那个喻荈廷(李旭轮),还有他的几个随从,住我们家有些时日了,如今上头管得严,你阿兄担心引来祸端,接下来他们是去是留,阿耶想听听你的意见。”
姚珻娘就问:“阿兄的意见呢?”姚嘉木笑呵呵地说:“我么,嘿嘿……那个喻荈廷(李旭轮)出手大方,气度不凡,肯定有些来头,我们不能把事情做绝。可是,这上面的规矩也不能破坏,这……”等于没说。姚森伯看着儿子,心里却想,儿子的心思都在生意上,对家事基本上是不闻不问,加上生性圆滑,所以……唉,随他去吧。
姚珻娘忽然想起师父的交代,就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交给父亲,说:“阿耶,这是师父给你的。”姚森伯接过纸条打开一看,只见上面写着两句话:天上下雨地下流,姚家有茶不用愁。姚森伯把纸条递给儿子,姚嘉木看了一眼说:“阿耶做主吧。”随手把纸条递给阿妹,姚珻娘这才看见了纸条上的字。姚森伯说:“释怀悯师父的意思是留。珻娘,你的意思呢?”
姚珻娘捋了一下头发,说:“阿耶,阿兄说的不错,那个喻荈廷(李旭轮)是有些来头,最起码是个富裕人家,说不定还是个官宦人家,如今遭难了在我们这里暂避,我们可借此攀缘,如果硬要赶他走,日后对我们未必就有利;至于上头的规矩,我们可以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,即便上头要查办,恐怕也得掂量一下他的来头。”
姚嘉木说:“就怕连累我们。”姚珻娘说:“他们既然已经在我们家住下了,住十天半月跟住一年是一样的,如果说有风险,已经牵连上我们了,接下来就只能绑在一起想办法。我看他们不像坏人,所以,我们最大的风险无非是罚点儿款……这是从世俗的角度来考虑。”
停了一下,接着说:“如果从佛教的角度看,我们跟喻荈廷(李旭轮)注定有缘,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,我们不妨顺着缘分走。你们觉得呢?”姚森伯站在窗前盯着外面的槐树看了一会儿,忽然转身说:“先留下他们,上头若问起我来解释。另外,大郎,你让他们想办法搞到‘公验’。”姚嘉木却说:“阿耶,我明天又要出门了。”姚珻娘就说:“我来想办法。”
他们说话的时候,吴小六刚好从旁边经过,听得一清二楚。姚珻娘出来后,一看是吴小六,就问道:“六阿兄,干什么啊?”吴小六急忙掩饰道:“哦,我明天要去县城里买盐,珻娘,你要带点儿吗?”姚珻娘说:“我家的盐还没吃完,多谢六阿兄了。”吴小六笑了一下,转身就走出大门。但他并没有跑远,而是躲在外面,把耳朵贴在“埥净宫”的墙壁上。
姚珻娘走进“埥净宫”,只见李旭轮他正坐在“笙蹄”上看着扇子发呆。姚珻娘咳嗽一声,李旭轮才发现来人,急忙站起来说:“哦,姚家大娘来了,有事吗?”姚珻娘说:“没事就不能来串门啊?”李旭轮笑了一下,放下扇子,给姚珻娘倒了一盏茶水,双手端着递给她。
姚珻娘接过茶盏,却看着案几上的扇子说:“你整天看着扇子发呆,那扇子上难道有什么秘密吗?”李旭轮笑着说:“没有啦,看看而已。”姚珻娘又问:“想家了?”李旭轮愣了一下,又拿起扇子,把头转向窗外,打开扇子扇了几下,随即却又合上扇子,坐了下来,脸上有些忧郁。
姚珻娘想了一下,就说:“是这样的,阿耶说如今管得很严,要清查流民,你们带‘公验’没?前阵子你们伤还没好,不好意思问。”李旭轮抬头看了姚珻娘一眼,说:“有,不过在路上丢了。”姚珻娘说:“丢了?这可怎么办呀?”李旭轮说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姚珻娘说:“要不,你们补个‘公验’吧?”李旭轮却面有难色地说:“人生地不熟的,找谁补办啊?”顿了一下,又说:“没事,上头问起,就让他们来找我,我堂堂……”
姚珻娘说:“没有‘公验’,上头不光要找你们麻烦,也要找我们麻烦……”李旭轮却说:“不会吧?”姚珻娘就说:“拿不出‘公验’,官府就当作逃奴,要坐牢!”李旭轮忽然就恼火了,说:“什么狗屁‘公验’?老子什么时候用过那玩意儿?你们要是嫌麻烦,我们大不了不住了!哼!秦坤郧,秦坤郧——”正在墙外偷听的吴小六心想,寄人篱下还这么大脾气,真想进去扇他两个大耳光。
姚珻娘也有点儿不高兴了,就放下茶盏说:“没有‘公验’还那么大脾气?我这是为你们好,不识抬举!”话音未落秦坤郧已跑了进来,赶紧向姚珻娘拱手施礼道:“哎哟,姚家大娘,实在抱歉,我们的行李在路上被抢了,‘公验’也被抢了,你给阿耶说说通融一下吧?”
姚珻娘却语气生硬地说:“怎么通融?这个我做不到。要通融你们找县令去。”李旭轮就说:“县令算什么?刺史见了我……”姚珻娘说:“有本事去找圣上。”这句话大概刺激到了李旭轮,他就说:“你……放肆!秦坤郧,我们走!”姚珻娘就生气地说:“要走不留!”说完就气鼓鼓地走了。秦坤郧急忙追上去,连声道歉。后面却忽然传来“嗵”的一声巨响,姚珻娘吓得扭头一看。